花满楼失血不少, 不但手是凉的,唇亦是沁凉的。两人嘴唇相触时,何沉光但觉去吻一块冰,也不过如此。这股凉意恍如沁入肺腑,令她心底如新芽破土似的冒出个念头来:小瞎子会躲开么?
然而别说是躲了——方才被她贴着耳朵说话时, 花满楼似乎还想躲一躲, 可现下她做着更过分许多的事, 他却能一动不动,唯有呼吸骤然轻浅了许多,小心得像是怕惊飞了一只鸟。
何沉光无声地勾起嘴角,探出舌尖,缓缓地啄过他的唇缝,动作就像是用画笔去描摹情人的脸。
花满楼的呼吸便不得不乱了。
何沉光忽感一个人活得够久、骗过的人够多, 自然就明白了这天下间至美的事物有多脆弱。而她现在得到的, 恰恰就是这样一枚世间罕有的美丽宝石。
只可惜它已经到了她的手,也就同时变成了最脆弱的东西:她合拢手掌, 就能轻易让它伤心得化为齑粉。可一旦去想象这种可能性,何沉光反而感到灵魂被某种奇异的安全感蛰得发烫, 既为用阴险的手段得到它而兴奋, 又矛盾地为掌握着它而恐惧。
这种隐秘的情愫, 令支撑她在阳世行走的执念缓缓融化了一小块,也令她猛然回神, 没有再加深这个吻。
她蓦然一阵心烦意乱, 支起身, 曲指去碰花满楼的脸颊,感觉到触手的温凉,道:“冷么?”
花满楼隔了一会儿才道:“……还好。”
他的声音仍算稳当,但不均匀的呼吸还是出卖了他。
两人距离太近,呼吸相闻,说话时彼此的气息都像是还在缠吻,就好像下一刻如果真的再有一个吻,也再自然不过——何沉光当然有一万种方法再继续下去,但她却犹豫了起来。
正在这时,花满楼突然艰难地抬起手,轻轻抚了抚她的唇——这张唇右半边柔腻饱满,左半面摸起来却像是枯萎的花瓣。何沉光以唇磨着他微凉的指腹,低呓道:“怎么了?”
花满楼道:“你的脸只好了一半?”
何沉光这才想起,在她刚刚“蜕皮”那会儿,还是花满楼先替她在唐王世子面前解释了一句——但这有些说不通,毕竟其他人能看见她变脸,而花满楼却“看”不到。只不过她早就领教过花满楼这种不见胜似亲见的神奇本领,因此反问他道:“你不是早就已经知道了么?”
花满楼摇了摇头,“我虽猜得到,但毕竟看不见。”
何沉光醒悟,歪头将自己完好的右脸送进他的掌心,学着他的语气重复道:“你虽看不见,但毕竟还摸得着。”
花满楼伸手从她的右脸一直轻轻抚到左脸,掌心虚掠过她颤动的睫毛,说:“我现在头一次开始为我看不见而懊恼了。”嘴里这么说,但他脸上却泛起一丝微笑。
正在这时,房门突然被人推开,廊外的柔暗灯光骤然透入进来。王怜花站在这蓬光里,待看清了屋中的两人在做什么,便斜着身子靠在门边,目光毫不避忌地在两人中间打转。何沉光不紧不慢地直起身,转头问他:“有事?”
王怜花拖腔拖调的“嗯”了一声,背光中漂亮的脸有些朦胧,“我虽不想打扰你们,不过世子有请。”
花满楼重伤卧床,世子要请的自然不可能是他。何沉光若无其事地站起来,道:“知道了。”这是预料之中的事。
“王公子。”花满楼唤道,“沉光的毒症怎么样?她为什么会突然痊愈,却又只好了半张脸?”
他先前因失血昏睡,并不知道当他重伤兵荒马乱之时,王怜花已见缝插针地望闻问切过了何沉光的毒症。此言一出,何沉光首先注意到自己从“何姑娘”升级成了“沉光”,王怜花的眼神亦意味不明地闪了闪,笑嘻嘻地说:“岂止是半边脸?身体也是只好了半边。”
这话太过暧昧,让花满楼忍不住咳嗽了一声。王怜花续又道:“平日里服药扎针,不见一星儿好转。厚积薄发到了今日,方始令瘢痕脱落,居然还是只好了半张脸、半副身体、半个人,体内的余毒也正好清得十之五六。”
花满楼听到最后一句,便知他已经诊过了何沉光,温声道:“多谢你。”
王怜花轻笑一声,道:“不必谢我。非是我的药石精妙,而是此毒精妙。花相公问我的后两个问题,我一个也答不出,只恨不能亲见那下毒人一面啊。”
花满楼又谢了他一句,见两人该说的话说完了,何沉光才对花满楼说:“那我走了。”
她走到门口,王怜花却没有让一让的意思。越过他肩头,何沉光瞧见廊下陆小凤正抱着酒坛倚栏酣睡,有他在,想必可保花满楼无虞。她微一停步,侧身出了房门,和王怜花距离极近地擦肩而过,临了意味深长地看了后者一眼,才跟着来传信的世子亲卫一起走了。
唐王世子先前与何沉光在众人面前相认,明眼人都看得出他的态度甚是蹊跷,二人之间的关系并不简单,只不过对当时的何沉光而言,自己是不是王府侍姬并不要紧,唯有小瞎子是死是活很要紧,这会儿她从花满楼身上分出神来,才有心情稍稍捋了捋前事,不由不咸不淡地想:他倒很知机。
这个“他”自然是指唐王世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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